威尼斯专访苏童：我小说拍不好是常态 好是惊喜

网易娱乐9月7日报道（3pinky/文 663/图 视频）李睿珺的《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入围第69届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作家苏童意外地和他一起出现在丽都岛上。电影改编自他的同名短篇小说不假，但原作者跟着导演跑宣传的不多，何况还是名不见经传的新人，让人不禁揣度两人真正的关系。苏童在接受专访时重复又重复，这是一次例外的合作关系。找他帮忙的穷新人有几个，其中一个是李睿珺，聊投契了作品就随便用，版权费一分不要，结果他没想到这个西北小子成绩不错。

“他跟我说过，觉得我的小说就是为他写的。我的作品是他的一部分，他从另一个人的作品里发现了他想要但还没有创作出来的东西，我和他的缘起最重要的还是这一点。”小说里，孙子用一种天真却极残酷的方法，，满足了爷爷被土葬的心愿，文字里白鹤似乎真的飞来过，但形成画面让观者看得于心不忍，能量最强的结局是李睿珺拍这部电影的初衷，也是苏童十分满意的部分，“我很欣赏李睿珺冒险的精神……你看完了可能会不喜欢这个电影，但不会有一个人说这是一部坏作品。”

对李睿珺的支持，苏童笑称“也许是我老了，多了泛滥的感情”，他不爱谈以前那些拿他小说拍成的影视剧，扬威过威尼斯的《大红灯笼高高挂》也好，风评不佳的《茉莉花开》也好，对任何一部改编作品他甚至毫无期待：“对于原作者来说，不好是正常的结果，好是惊喜，我跟电影的关系其实很疏离”，“如果你认为一部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仍然你的作品，那你最好不要很随便地把小说卖掉，尤其在你不缺钱的时候；但是一旦你决定卖掉，你必须分得很清楚，那是导演的东西。”

谈《白鹤》：你可以不喜欢 但没人会说这是部烂片

网易娱乐：职员表里我看到担任监制的除了您，还有张献民。您参与这次合作跟他有关系吗？

苏童：不是他。是我南京的一个朋友牵的线跟李睿珺才认识。这个缘起其实蛮意外的，我以前也有短篇小说给拍成电影，但那些电影主要都是学生作业，他们的短片正好是这个容量；这次比较特别的是，我跟李睿珺谈这个电影改编的时候，我没有想到有今天这么好的成绩，我只是觉得他是个年轻人，我作为一个老人有一种特别朴素的情感，没有任何异议的，也没有谈钱。但这个结果，说实在的，确实是一个惊喜。短篇小说拍一个短片是比较合适的，但他拍了一个正常长度的长片，一定是有大量的自己的创作，他其实在跟我谈这个电影的想法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脑子里有个东西正好跟我的小说对接。

网易娱乐：是什么样的东西？

苏童：他所想象的是一个村庄里的老人的生活，他的归宿——他是怎么死去的。通过我小说的对接，他找到了他的去处。他原来跟我描述过，他觉得我的小说就是为他写的。我也觉得文学作品如果能比较和谐地配合（影视作品）的话，这是一个前提：我的作品是他的一部分，他从另一个人的作品里发现了他想要但还没有创作出来的东西。我和他的缘起最重要的还是这一点。

网易娱乐：别的作家卖小说版权，合作一般到改编剧本就完了。您为什么连制片部分也参与？

苏童：其实我没管事，我没管制作，只是一个年轻人让我做点什么事情我都觉得应该的，尤其他的处境很困难，不是什么投资宠儿，背后也没有财团、片商在支持。他很苦，靠自己打工挣钱，快干到过劳死的感觉，就是为了拍电影。

网易娱乐：您的作品这几年都很少改编成影视剧的，其实找你要版权的人多吗？

苏童：有，但是有的经常会流产，流产很正常。好多问题都出在非技术原因，你也知道审查之类。这些东西都是你不可控的。所以一个片子能顺顺当当拍完，拍的结果还不错，我其实也没参与编剧、也没参与其他的制作流程，听到这个消息从内心里感到高兴，不仅仅是为我自己，我的一个短篇小说也不能给我带来什么利润和收益，也没有什么再生产的空间，我纯粹是为这个年轻人高兴。

网易娱乐：他觉得小说是为他写的，你看到他的片子时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吗？

苏童：我恰好对那部分特别喜欢。因为一个短篇不足以构成这样的长度，所以前半部分他在叙述他的故事，我的小说提供的是出路。这个故事走向何方，恰好是他关于出路问题，也是符合我想象的-甚至比我想象还要好。

网易娱乐：结局是我们讨论得最多的，那也是电影力量最强的部分。小说相对更梦幻一点，但那段活埋的戏放在银幕上，落到了实处，就显得尤其绝望了。不知道您怎么看？

苏童：你说的是一种很微妙的，感官上的感觉。因为文字本身是可以显得轻盈的，无论处理残酷或特别沉重的东西，它本身的松弛型和弹性本身可以逃避一些难关，比如我写的是这两个孩子以真正的天真无邪的方式来做一件成人世界难以承受的事情，我的想法是，其实我并不残酷，我在写小说的时候自己都受不了，但我必须这么做，我觉得这样反而是仁慈。关于火葬土葬我是不关心的，我只关心一个老人跟土地的关系。中国人传统的概念里他最终应该回到土里，土地是他最后的归宿，但恰好他现在要变成一股烟，这是他所恐惧的。那谁去埋葬他？给他一个比较好的结局？让他的骨肉来（解决这个问题），我觉得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解读，能解读出仁慈的那一面。但这样的温暖必须是我自己在这里说，别人的感觉可能不是这样，这也没办法。作为电影来说，它要处理这个东西，它的节奏和细致是我想要的。因为这个东西非常难，也许你也觉得埋老人的那个镜头可以不那么直观，啪啪两铲子就可以了，最后太阳落山了，老人也不见了，这样其实也可以，但我觉得这样有什么意义呢？这样的长镜头考验观众的某种承受力，特别希望观众能站在我所说的角度来看那种仁慈。这是我的想法。

网易娱乐：残酷的其实是他们遇到而且不能改变的现实。

苏童：我写的就是很特别的、用一种极端的方法来探讨老人和土地的关系，或者他归宿的问题。因为人不可能是腾空的，总是背负着沉重的文化。他的文化是要归于泥土的，恰好你要把他变成一股烟，他只能寄希望在白鹤的存在，莫须有的东西。

网易娱乐：你们当初有讨论过最后那场重头戏要怎么拍吗？

苏童：你说到那个点了。当时我们都在讨论，因为我们有这种经验，会预想未来这个片子观众受不受得了。我很欣赏李睿珺这点：他说如果不能拍这个东西我就不拍这个片子了，他就觉得没必要了，这需要有一种很勇敢冒险的精神，否则这么一篇短篇小说你拍他干嘛？确实也没什么意义。

网易娱乐：你和这个年轻人有谈到过它关于生死的象征？

苏童：我的小说更多的是隐喻，他脑子里则是非常直观地被勾起了他的乡村回忆、他身边老人的故事。我说的对接其实是一个抽象的东西对接上一个具体的东西，这就是合作的基础。他所理解的老人的生与死当然有他西北故乡带给他的记忆，我脑子里当然是南方的，但是恰好这方面是相通的。这个小说说到底探讨的是人的大问题，关于死亡：谁把你请进墓地？谁让你死？最后你会去往何方？仙鹤有没有？仙鹤的意义何在？很多都是有普世的意义。

网易娱乐：它不像是一个风华正茂的人会拍的东西。

苏童：因为它是很重的，我觉得你看完了可能会不喜欢这个电影，但不会有人说这是一部坏作品，我觉得这个结果是非常明确的。

谈改编权：作品一卖给别人就不是你的孩子

网易娱乐：人家小说只卖给人家拍大片，你的经典却免费送年轻人拍片子。

苏童：这种情况很少，但不能老做。老做别人都要打我的，这不是坏了行规了吗！但有的特别例子，人都是人嘛，有时候会做出特别的选择。

网易娱乐：那些没钱买你版权的年轻人都是主动来找你帮忙的吗？

苏童：都是他们主动来找我，因为我就是一个宅男嘛。（来的人多了，会考察他们的本事吗？）其实也不是，要是谈高兴了我就给，谈不高兴我就假装充耳不闻（笑）。

网易娱乐：之前看到一个博客说你的《妇女生活》版权也卖了？

苏童：《妇女生活》去年卖出去的版权，但没拍成。买的是浙江的一家公司，后来去年让我签了一个转手的协议，给了北京的一家，具体我也不太清楚。我不太过问这些事情，这次实在非常特殊，可能是我老了，变慈祥了，有那种泛滥的情感。其实我以前跟那些影视作品的关系分得特别清楚，有点像生意合作伙伴，签完合约基本就不联系了；我跟以前的导演都是这样合作的，李睿珺有点不太一样，他找我这次来威尼斯，对我来说不是一个事务性、很烦的商业活动，我老觉得可以为他做点什么也挺好。

网易娱乐：这次改编也是电影吗？

苏童：《妇女生活》电影已经拍过了，就是《茉莉花开》。那个我也不愿意多谈。（算是不太满意的一部吗？）不能这么说（笑）。

网易娱乐：作家对自己的作品不是都会特别爱护，恐防别人拍坏了吗？

苏童：这方面我还是蛮狡猾的，拍坏了那是你不好，我的东西还是好的（笑）。

网易娱乐：为什么不自己写剧本呢？

苏童：我一直觉得一个人能干好一件事已经很不容易了，不要想干太多的事情。写小说和写剧本完全是两回事，写小说是一个完全满足自我的过程，它真是可以天马行空但影视作品，尤其是电视剧，电影还稍微好一点，很多大师都是很个人的-它是从一开始就要考虑别人的，那不是我适应或者喜欢的创作方法。所以区别当然是很大的。

网易娱乐：你也从不过问剧本改编？

苏童：我不干涉，这是我一贯的信条。其实人家也没让你管啊！不是你管不管的问题。

网易娱乐：但像麦家就会比较深地介入改编的作品。

苏童：麦家身上有新人类的特质，我是非常老派的那种人，逃避很多事情，我不喜欢的细节都要躲掉，你不让我管事最好，我一生最怕的就是做领导管事。能有机会不管对我是更大的幸运。我跟影视合作也基本是这个观点，如果你认为一部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仍然你的作品，那你最好不要很随便地把小说卖掉，尤其在你不缺钱的时候；但是一旦你决定卖掉，你必须分得很清楚，那是导演的东西，就像一个孩子，你说你是他亲生的，但是关键他变脸了，他重新造血了，变成了另一个人；他跟你当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那不是你的孩子。

网易娱乐：那你还看拿你小说改编的影视剧吗？

苏童：我看！那是一个人起码的好奇心嘛。如果好，跟想象的不一样也无所谓。（如果不好呢？）我一般也不喜欢很激烈地去说人家不好，我有我的宗旨和立场，对于原作者来说，不好是正常的结果，好是惊喜，我跟电影的关系其实是蛮疏离的，我的介入感很低（你从一开始就对这些作品放低预期了？）对，我觉得所有状况都很正常，除非你不让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