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风来》：优势还是台词

两年前《失恋33天》票房大爆发时，所有人都在尝试把它的所有关节、零件拆解一通来企图简单复制成功。两年后滕华涛和鲍鲸鲸再度联手，姿态放得比想象中更高，第一，它不会换个《失婚33天》之类的外皮来骗钱，第二，他们并没有因为《失恋33天》火爆而不知所措。

制作的进步是显而易见的，李热血的视角带动空间变化也好、庙宇里关于神女的小动画也好，滕华涛在镜头语言上玩了许多趣味和手法；从主题上来看，它像是滕华涛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像《蜗居》、《浮沉》那样讲述功利主义主导的价值体系里中国人的踌躇，但它毕竟是个小姑娘写的故事，像《蜗居》里拿死亡换感悟的宿命感，是写出早上起来阳光会唤醒被子上小碎花那种意像的人做不到的，所以它的目标是要给人一点安慰；比起大多数对当下中国人精神面貌表达质疑的影视剧，它最大的价值在于提供了政治正确又不蹩脚的暖暖正能量，浓缩成八个字就是，别瞎折腾，没啥意思。可不是么！要坦然地活在当下，比起煞有介事地跟跑去跟祖国山河道歉，还不如先约束好自己虚浮躁动的欲望。

电影把人物丢到尼泊尔，一方面，这是一个穷但国民幸福感很高的宗教国家，一方面，像片子里刘孜演的刻薄主编说的，跑一趟宗教圣地就以为人生得到了大换血，这是现在人们最廉价的自我洗脑，也是电影怀疑的。那幸福是什么？据说滕华涛拍了井柏然饰演的富二代的结局，但成片删掉了，牛铃铛被风吹得叮叮地响，它干净地总结了“参差多态乃幸福本源”这句话。

这种尽在不言中的利落如果能遍布整部电影，该多么高明！可惜没有。

滕华涛坚持好故事自然有好票房，《失恋33天》的成功成了这句似是而非的公式的最佳注脚，实际上什么故事才算得上“好”故事以现在不成章法的工业系统也得不出权威的标准，所以与其说《失恋33天》的故事好，不如总结得更具体一点-台词好、题材好，编剧鲍鲸鲸从豆瓣小红人一跃成了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奖得主但影迷对电影的评价褒贬两级就是最好的证明。有一个资深制片人私下里说过，这是一部闭上眼睛一样看得懂的电影，话是有点刻薄，但事实就是这样：鲍鲸鲸文本最强的火力在于台词的鲜活，她能写出让人一听就哐哐哐拍大腿如梦初醒的金句，即使本质上是心灵鸡汤，也是一碗鲜辣口味的；那种俏皮话又不是入世太深的资深编剧说得出口的，他们顾忌太多，耍起贱来左右不是人，可是话说回来，编剧把洋工全拿去磨台词-那是她最拿手的加分项，她便顾不上雕琢别的东西了。《失恋33天》是那么小的一个世界，一个女孩子从失恋的泥潭里拔腿走出来，虽然有人已经看出它故事的平和散，但至少是个完整的故事，在失恋里重生是个线性过程，观众还能用经验来脑补那些画面里缺失的部分，忽略冗余的大彻大悟。

但当《等风来》把思考的内容扩张到个人经验以外的东西，导演滕华涛也宣布这甚至不算是一部喜剧，那些固有的败笔失去了掩护，也没有那么容易被原谅了。

原著小说里俯首皆是生活小哲理，比如，“一个人的感情额度是有限的，在我们还年轻的时候，不管不顾地冲动消费完，剩下的日子就只能精打细算”，又比如“你倾其所有的信任、崇拜、爱，献给一个人，如果对方不珍惜你，或是你们之间不存在平等的关系，那么你这种倾倒行为，只会让对方徒增压力—甚至在对方眼里，这就是你单方面的，不负责任的，情感上的随地大小便。”类似的话剪剪贴贴变成了台词，可怎么能想象一个背包客面对着大黄土堆能脱口而出如此讲究的憋屈话？如果说《等风来》本身是在反对或怀疑任何形式的矫情，它本该最闪光的东西却是最矫情的，这种矫情在《失恋33天》里有过，如同诗朗诵一般的内心独白放在一个因为失恋情绪不太稳定的萝莉身上还不算肉麻，但当它讨论的是城市化对人纯真的剥削、讨论的是阶级矛盾、讨论的是现实对梦想的耗损时，用大量的自白来替观众总结人生显然不是大智慧。

也是因为它充满跳脱出小情小调的勇气，让这部片子不得不面对另一个困难：虽然它的目的不是要给出标准答案，但它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这点电影始终没有说明白。《失恋33天》只需要完成一个任务，就是跌倒了怎么爬起来；《等风来》至少有三个人的命运值得观望，代表苦逼小白领的程羽蒙、代表富二代的王灿和代表成功阶层的主编，三种人的利益勾连是构成各种社会话题表层现象的基础，《等风来》想击破某些陈词滥调，所以才会让最欠揍的王灿被程羽蒙羞辱后反扑，说出了“你看不起我这样的人，可你一直在装我们这样的人”这样的大实话，但本来要树立成典型的程羽蒙却欠缺足够的证据来同情她的“装”和“作”，这是鲍鲸鲸和滕华涛两部合作作品的通病，它太依赖台词了，以致关键细节甚至中心思想都靠“说”出来，而非画面和情节。它也想尝试颠覆公路片最终大彻大悟的模式，但这不代表可以连讲故事最基本的原则都忘掉：程羽蒙是带着任务上路的，这个任务是写稿，这是一个关于失败者的故事，结果自然是任务无法完成，以最容易想象的方式，当然是过程充满不可抗外力导致困难重重（详情参考《泰囧》及各种好莱坞公路喜剧），但首先片子几乎就没表现出她在努力工作-自拍发微信倒是非常频繁，真正的障碍一次是停电，另一次是遇到游行，但难度和解决问题的积极性和智慧含量远没到到与困难匹配的地步，主编最后对程羽蒙的惩罚竟然一点也不让人反感：准时交稿难道不是一个记者的本职工作吗？这不但不残酷，而正是程羽蒙最想要的：公平。至于全片的高潮戏-中国游客在王灿的煽动下加入了尼泊尔人的游行示威，则变成一个别扭的笑话，如果这是一个二愣子的单纯造成的，而“战死沙场”这个梦想本身就是可爱得荒谬的，那这场戏理应像书里那样写得可爱而荒谬，而不是现在“我以我血荐轩辕”的革命情操。

《等风来》片名的含义在山崖玩滑翔伞那段揭开了谜底，但片子开头瑜伽大师的话已经透露出玄机。对这个人人都盲目往高处爬的时代，它努力给出一点建议，起码你能慢一点，等一下，时机会来启蒙你。这是一种可行的处世之道，也是讲故事人的诚意，但仅靠故事本身是无力诠释的，这么说吧，如果最功利、实际的主编是电影最不鼓励的一种活法，她却成了现在好感度最高的角色，除了夸一句刘孜演得好，台词写得妙，也不得不怀疑，该不会是哪里跑偏了？（文/3pink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