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导演的创作生命可以有多长？93岁的铃木清顺去世了，他的创意却正在上映

（原标题：一个导演的创作生命可以有多长？93岁的铃木清顺去世了，他的创意却正在上映）

日本导演铃木清顺于 2 月 13 日在日本东京因肺病去世，终年 93 岁。

对于大部分中国观众，铃木清顺可能是个相当陌生的名字。即使是那些热爱文艺片的影迷们，提到日本电影史时首先要谈论的，往往是小津安二郎这般的“民族电影”代表人物，或者是沉醉于“武士文化”的黑泽明。

事实上，铃木清顺身上最出名的标签就是小众先锋的“异色”（即“邪典电影” Cult Film 较早的一种翻译方式）。

他 50 至 60 年代在日本大制片厂时代中大量拍摄黑帮 B 级片，而他真正的艺术生涯鼎盛时期要等到 80 年代。他有独特的“清顺美学”，擅长强烈的抒情意象，对性和暴力进行赤裸的描绘。他未曾在商业电影界大红大紫，但却凭借对电影形式的不断创新，得到一群来自国际语境下的追随者。

《爱乐之城》的电影导演达米恩·查泽雷就是其中之一。《爱乐之城》中有对《雨中曲》、《瑟堡的雨伞》等经典歌舞剧模仿致敬的片段。达米恩·查泽雷在日本的宣传活动中说：“这些是铃木导演在《东京流浪汉》中致敬过的片段。从分镜阶段就开始把这些元素加进去，外景拍摄加入 pop-art 味道的色彩组合，（这种做法）也是来自于铃木导演。”

铃木清顺出生于 1923 年的东京日本桥。他无论是年轻时候的生活际遇，还是职业道路的崎岖过程，都充满了戏剧化的波折。

他最早的职业是军人。高中时期，对战争一无所知的他在室友的推荐下，读了“国策书籍”（政治宣讲读物），不久后以学生兵应召入伍，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菲律宾、台湾战场。

战争经历给他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一篇人物报道描绘道：在台湾，铃木清顺与其余 12 个士兵一起驻扎于一个偏远山脚下的飞机场。为避免产生反抗行径，军方除了食物、衣服等补给品，还"从战略需要考虑"给他们送去了三个军妓，铃木陷入了女人身体与酒精的迷阵，并在战事结束，抵达日本田边港时一贫如洗。而当他成为电影导演后，暴力、性、酒后的癫狂情绪，这些都成为他作品中最富表现力的主题。

二战以日本战败告终。铃木清顺回国继续学业，考入了镰仓学院的电影科。50 年代，他进入了当时最大的制片厂之一“日本活动写真株式会社”。

当时正是日本电影业迅速发展的黄金时期。早在战争之前，日本为了宣传需要公办了一系列大型电影制片厂，仿照好莱坞进行电影拍摄。而在战后经济发展的年代，以松竹、东宝、日活、东映、大映（角川）的五大制片厂，垄断着整个电影市场的制作发行。

大制片厂时代，日本电影从模仿好莱坞起步，发展出成熟的类型片体系。例如小津所在的松竹公司，就是擅长拍“榻榻米”电影（脱胎自好莱坞家庭情节剧）。而日活所擅长的是 Yakuza 电影（日本黑帮片）。

初出茅庐的铃木清顺，“理所当然”成为了一位黑帮 B 级片制造者。五十年代末，日活带头拍摄了一系列由石源慎太郎的畅销小说改编，表现年轻人的性与暴力的“青春片”。这些黑帮故事充满了套路：黑帮仇杀的公式，英雄和美人，刺激而夸张。铃木清顺的任务是——流水线式快速提供这种粗糙制作。

他一共拍了接近 40 部。

很难说他自己是否喜欢这类作品。铃木清顺在此后离开日活时说：“我经常对我妻子讲，拍电影很痛苦。我四、五年前就打算辞职了。我告诉她，我恨这愚蠢、痛苦的过程。"

他意识到自己想要追求非套路的表达：“所有公司的剧本都极其相似，如果我能找到哪怕一行台词有独创性，我就能做出些新鲜的东西。既然所有导演都在拍同样的东西，那找到与众不同的拍摄方法就很重要。”

铃木清顺进行了自己的努力。他让自己的黑帮片主角脱离无血无肉的老套英雄，成为具备丰富人性感触的男性。

1963 年的《野兽之青春》的主角是一位因挪用公款、非法调查而被惩罚入狱的警察。在他出狱之后，发现曾经帮助自己的老朋友与一位妓女被杀害了。他执意为竹下报仇，潜入黑帮组织之中。他一边无恶不作，一边没有忘记自己的报仇，最终揪出了真凶。

吴宇森是这部电影的爱好者。他曾经对媒体表示正在筹备翻拍《野兽之青春》。他说《喋血双雄》就从铃木清顺等人的黑帮片中得到了灵感，包括那些追踪戏，以及警探和杀手间惺惺相惜的友情。

1966 年的《东京流浪汉》是新潮黑帮片的代表作。铃木清顺的美学风格进一步展现：浓郁鲜明的色彩，戏剧舞台般的布景，华丽而因此非现实的氛围营造——这也正是前面所述，《爱乐之城》可以从中获得灵感的地方。

这部电影的男主角是一位对老大“忠诚”到可笑的青年人。而故事中还包括一些即使放到今天也不会过时的人物：痴情的酒吧歌女，整天看漫画傻笑、最终死在黑帮枪下的女秘书。

暴力是黑帮片中最鲜明的元素。但铃木清顺没有给予其复杂的包装，相反，他更关心暴力的本质：在粗鄙中透露着无聊与滑稽。唐纳德·里奇的《日本电影》曾对铃木清顺做如此评述：“如《东京流浪汉》与《暴力挽歌》中，很能够于现代的场景中，展现出一种非常根源性的日本式粗鄙。”

一年后，铃木清顺拍出了一部更加“极端”的《杀手烙印》。故事讲述了一个头号杀手组织“格路德”中，排名前列的杀手们彼此杀戮的故事。这部电影几乎没有快节奏的叙事桥段。铃木清顺为主角们设计了如同意识流小说般的台词和动作。一个女人抱怨自己的丈夫：“我讨厌他的怪癖。他总是喜欢问煮米的味道。”下一幕就是丈夫掀开饭锅，贪婪嗅着米香的场面。

本片的许多视觉创意，也都被后人借鉴。贾木许在《鬼狗杀手》中重现了从面盆下水道底部开枪杀人的创意，王家卫则把旋转鸟笼的画面抄了过去。

《东京流浪汉》因为成功散发出经济繁荣年代的“虚无感”，受到众多影评人极度赞赏的同时，它的“离经叛道”也惹怒了只想要看到商业类型片的日活公司上层。《杀手烙印》更是因为“难懂”，遭到了票房的惨败。

1967 年，日活的社长堀久作解雇了铃木清顺：“投资 6000 万日元的电影，只要铃木清顺拍，全部赤字。以后绝对不让他再拍摄日本电影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堀久作对于个人风格的压制，引发了当时正在发展期的“日本新浪潮”电影人的强烈抵制。60 年代，受到欧洲新浪潮电影的影响，日本的年轻导演们反叛小津安二郎、黑泽明、木下惠介等前辈巨匠，反对制片厂类型垄断，拍出更热衷于探讨“对现实明辨是非，探讨人的精神、日本人民族性”的新风格影片。

一个叫做“铃木清顺问题共斗会议”的组织出现了。其成员包括：大岛诸（《青春残酷物语》）、筱田正浩（《少年时代》、《写乐的感官世界》）等新浪潮代表人物，以及其他独立电影人、影评人等代表人物。他们甚至走上街头，像学术运动一样举行示威活动。

而这次电影创作者和日活之间的激烈对峙，也成为了日本电影史上一次著名事件。它为 80 年代之后独立电影制片兴起，大制片厂垄断不再铺设了前路。新派电影人们后来成立了“ATG 映画”（ATG 是“艺术电影院联盟”Art Theatre Guild 的简称）。

不过，作为发起人的铃木清顺因此更加遭到电影公司的排挤，10 年没有拍出一部作品。他的生活也陷入窘迫，依靠妻子和仰慕者才可以过活。

好在，窘迫没有让铃木清顺永远消沉下去。1980 年，在“ATG 映画”的支持下，铃木清顺拍出了他导演生涯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流浪者之歌》。当年《流浪者之歌》超过了黑泽明的《影武者》，获得《电影旬报》年度第一。不只是日本国内，《流浪者之歌》还获得了同年度柏林电影节评委会特别奖，铃木清顺从此开始受到国际电影界的瞩目。

在《电影旬报》评选 80 年代十位最佳导演时，铃木清顺被列在了第一名。当他作为独立电影导演自由创作的时候，他身上黑帮类型、B 级动作片的影子完全不复存在，他因此能够进入新的高度。

包括《流浪者之歌》、《阳炎座》、《梦二》在内的“大正浪漫三部曲”，成为铃木清顺艺术价值上最受肯定的三部影片。它们的背景都设定于日本“大正时代”前后。那是日本大正天皇在位的 1912 至 1926 年，日本进入自明治维新以后相对稳定、思想现代的繁荣时期。

《流浪者之歌》讲述了一段多角情欲故事：陆军学校德语教师青地和浪子中砂都各有妻子，但他们在认识了艺伎小稻之后产生了漫长离奇的纠缠。

《梦二》的原型人物，是被称作“大正浪漫的代名词”的画家、诗人竹久梦二。他是“漂泊的抒情画家”，绘画主题有旅途、女性、圣经。

《阳炎座》改编自唯美主义作家、剧作家泉镜花的短篇小说。三部曲中都沿袭了泉镜花文学与日本新派戏剧融合的风格。

铃木清顺将自己这种与戏剧美学融汇的风格定义为“电影歌舞伎”。歌舞伎是日本所独有的有 400 余年历史的戏剧，拥有布景精致、舞台机关复杂，演员服装与化妆华丽等特点，而这些元素全被铃木清顺用在了电影中。

《流浪者》中有三个经常出现的乞讨盲艺人，他们相依为命，经验丰富的老人领头带路，弹琴的年轻女子跟在后面，唱曲的男子在最后，他们遇见人家，便停下来，唱凄凉的黄色曲调。

这三部作品中有丰富的关于日本传统文化、浪漫派文化的隐喻，并且用视听元素来展现出对于生死、幻象的意象。

时至今日，仍然会有观众感到他的“难懂”。从“大正三部曲”开始，铃木清顺彻底抛弃了传统叙事这件事。而追求极致的音乐、色彩、布景、运镜。事实上，电影艺术能够带来戏剧叙事以及抒情写意两种效果，而一直以来也不乏有导演追求自己的形式道路。也正是这种取舍，让爱好者们将铃木清顺被推崇至了“Cult 大师”的高度。

三部曲代表了铃木清顺电影的黄金年代。90 年代之后，铃木清顺暂别了导演行列。年过 70 的他却进入了新的生活状态：他开始频繁参加日本电视台的综艺节目，并且在诸如《世界奇妙物语》等流行作品中表演客串，这提升了他在普通观众中的认知度。

2005 年，铃木清顺做过最后一次声势浩大的动作，拍摄了由章子怡 、小田切让主演了奇幻爱情片《狸御殿》。值得一提的是，当年章子怡在好莱坞主演的另外一部电影《艺伎回忆录》，是以日本艺伎文化为背景。《狸御殿》采用了“电影歌剧”的形式，用 CG 特效来营造画面。铃木清顺仍然在持续形式上的创新，但是这次却得到了毁誉参半的口碑。

对这部电影合适的评价可能是：“美术是主角。”

晚年的铃木清顺为疾病所困。2011 年，88 岁的铃木清顺和比他年轻 48 岁的电影公司女编辑结婚，引发日本民众哗然。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的回应是：“这是私事所以我不想透露太多。”

铃木清顺去世之后，他的作品又将引来观众们的目光。需要补充的是，在被制片公司排斥的年代，铃木清顺还曾跑去担任了 TV 动画《鲁邦三世 2》的导演。这部宫崎骏编剧的动画片，如今成为了他最容易看懂的代表作。

图片来自电影剧照、海报

喜欢这篇文章？去 App 商店搜 好奇心日报 ，每天看点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