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久没遇到过如此纯粹的爱情片和如此纯粹的观众了？托延长放映期的福，当笔者特意从整个城市中仅有的几场里，再一次选中《你的名字。》，却惊讶地发现选座界面已经被占的七七八八。不知其中有多少人是与笔者一样，纯粹为了复习而走进影院。
2个小时的观影时间依旧转瞬即逝，RADWIMPS柔和的片尾曲响起。不知是谁起的头，掌声慢慢汇集在距离那位监督2000公里的这座城市的小小放映厅里。坐在笔者后排的女生们叽叽喳喳讨论着三叶的头绳绑法，坐在笔者前排的男生认真地给第一次观影的女友讲解着剧情逻辑和细节。说起来真是奇妙，曾经只会用分手来寄托对青春和爱情思慕的新海诚，竟然交出了如此暖心的一份答卷。他从懵懂社畜到稳重大叔的这20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且让时针逆行，让我们回到原点，去一窥樱花开始飘落的地方。
在新海诚亲自为RADWIMPS剪辑的MV里，泷和三叶有一个更青春的结局。
一、梦里相逢人不见——疏离
“山川寂寥,街市井然,居民相安无事。可惜人无身影,无记忆,无心。男女可以相亲却不能相爱。爱须有心,而心已被嵌入无数的独角兽头盖骨化为古老的梦。”（村上春树《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论及我们能方便获取的新海诚早期作品，无疑是1999年的《遥远的世界》。彼时Falcom还没学会轨迹大法，也没抱上索爹大腿，卡卡布三部曲与伊苏的OP和美术设计工作琐碎又繁重。每天工作到深夜，坐着空荡荡电车回家的新海诚像所有年轻人一样，感到了生命的空虚和自我价值的消解。于是他利用业余时间，花费了三年时光做出这部只有1分27秒的黑白短片。动画开场的第一个画面便是白纸上的一行字：“天空，想飞吗？”
紧接着，动画用一系列的快速切换画面，展示了身体纠缠在一起、表情淡漠的男女。带出了后续的台词：“有那么痛苦吗？”、“一起走吗？”、“这世界真美啊”、“但是，却无法接受。”最终，故事的重点落在电车玻璃上覆上的两只手，和特意突出的两句台词——
“直到找到真正的另一半为止。”
“一直待在我的身边。”
片中所表达的情绪似乎晦涩难懂，并且与我们所熟悉的新海诚作品相距甚远。还需要我们参考新海诚更早发布（1998）的第一款独立动画作品《被包围的世界》来理解。
这部作品如今已无迹可寻，只能找到几张截图。据传是当年新海诚的官网服务器出了问题，这部练手小作便从网络上湮灭掉了，想看恐怕只能去偷新海诚的硬盘。动画只有短短30秒，依照笔者多年前的模糊记忆，讲的大抵是两位主角生活在一个颇具《进击的巨人》风格的世界里，无论向哪个方向走，最终都会被高耸的墙壁所阻挡。世界的内部除了废墟之外空无一物，只有两个主角相依而生。
在这两部作品中，新海诚主要传递给观众的是“疏离”的情绪。这份疏离又分为两层，其一是片中主角与世界的疏离，一个“遥远”，一个“被包围”，都表现出一种个人对社会无所适从的感受；其二是肉体和精神的疏离。两部作品中的主角都是情侣或者近似情侣的关系，可他们的关系只是为了对抗他们与社会之间的疏离，暂且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不是真正的情侣关系，只是找人排解寂寞，所以才会说“直到找到真正的另一半为止”。
在这部真正的处女作《被包围的世界》里，可以看到新海诚熟悉的明暗对比处理。
这种情绪源于新海诚的宅男本性。他曾经自述道：“看见到深夜仍然亮着灯的房间，让我回想起十年前的过往学生时代。对双亲说‘我要用功’然后把门锁上，当然根本不会翻开教科书，只是一边听着深夜的广播节目，一边阅读海外的科幻小说，让思绪驰骋在辽阔宇宙中。”
在没有电脑和网络的80年代，新海诚的生活态度与今日连上网才能做回真正自己的宅男并无二致。现实社会对于他来说，并不如幻想世界/网络世界更有实感，证据是新海诚的作品里很少出现繁华的室外场景。除了《你的名字。》，他从未大篇幅展现过人与人交流频繁的场所。反而是门口堆叠的旧杂志、煤气炉点着的火圈、空无一人的教室这些充满独处感的生活细节更为受宠。
借用马督工的一句话：“伟大的作品都是千百万人在梦中写好的，借某个知名或不知名的作者之手确定细节。”新海诚的作品即是如此，对疏离感的描画为他赢来了两极分化的评价。在《你的名字。》之前，支持者热爱他的细腻纤柔，反对者指责他无病呻吟。这两种观点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其中的分歧只在于——观众是不是曾拥有和新海诚同样的经历，能不能在动画的开头就理解到那种“世界真大，却没有一人能倾吐心声”的感觉并产生共鸣。
因此，每一个在《你的名字。》之前就喜欢上新海诚的观众，都是被筛选出来的存在。
只不过，无论是《云彼》还是《秒5》，这一刻仅存于幻想中或是梦里。
二、若知是梦何须醒——仰望
“我想错不在她。我一直关注着的她，始终比任何人都温柔、比任何都美丽、比任何人都努力。”（丘比《她和她的猫》）
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观众才会被成功筛选呢？
2000年，5分钟黑白动画短片《她和她的猫》为新海诚拿回了他第一个动画奖项。在这部让新海诚下定决心坚持制作动画的作品里，他描绘了一位都市职业女性和她捡来的猫的同居生活。STAFF名单中可以看到，猫的声优是新海诚，女性的声优是篠原美香。这也是独立动画/游戏作品的常见情况，毕竟一分钱得掰成两瓣花，不是那么重要的声优就亲自上阵吧。2002年拿到星云奖的《星之声》，最初导演版的配音也是他们两位。
这两部作品的剧情笔者不再冗言。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两部作品里，男主角（丘比、寺尾升）对女主角（饲主、长峰美加子）的态度都是仰望的，喜欢的人对他们来说是可望不可即的。在《她和她的猫》里，丘比有一个小女朋友咪咪，按照他的说法，咪咪又娇小又可爱，又很擅长撒娇。不过，丘比果然还是更喜欢那位如同女朋友般的成熟女性（饲主）。在《星之声》里，阿升和美加子的关系看起来很不错。按照小说的结尾，与外星人大战后的美加子也没有死，只是以19岁的样貌回到了地球。两个人还有继续恋爱的希望。但是，在一起并不等于“在一起”。丘比和饲主共居一室，物种上的差距让他们压根无法互相理解，只能模糊的感觉到各自的情绪。阿升和美加子失去的也不仅仅是数年的时间，在动画后半程的那段经典独白中，两人共同怀念着夏天的云和冰冷的雨水，说：“这些东西啊，我一直，想要和你来感受的。”可是，来世不可待，往事不可追。24岁的阿升和19岁的美加子的恋爱（如果能有的话），与15岁的阿升和15岁的美加子的恋爱能一样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前者已经永远不可能再去感受15岁的云和雨水。有些青春你错过了，就真的是一辈子都错过了。
这幕铁道边的对比，后来被用在《秒5》中，对观众造成了极大杀伤。
所以，但凡是仰望过女神/男神，最终又没成功的人。很难不被新海诚早期作品里那种又冷又哀，甚至可以说有点顾影自怜的情绪选中。只不过，这个时候的新海诚还只是一般向的文艺，互有好感的两人因为命运的捉弄没有在一起是这类青春片的老梗。要说独特性，也就只有“仰望感”这一点了。直到——他因为工作太忙和他的女友分手。
传闻中，这位女友就是上面的篠原美香（新海诚从未证实也从未否认）。新海诚的主角虽然大多数孑然一人，他自己却不是魔法师。《星之声》的最初创意便是源于给女友的邮件没有得到回复。后来这个梗还被用在《秒速5厘米》中：就算我们发了一万条短信，我也无法向你的内心靠近一厘米。
三、纵然梦里常幽会——追逐
“我要用什么样的速度，才能与你相遇。”（远野贵树《秒速5厘米》）
如果说《她和她的猫》与《星之声》，男女主角还是被不可抗力（物种、外星人）阻碍，不能在一起，2004年《云之彼端，约定的地方》就是赤裸裸的报复社会了。主人公浩纪和拓也共同爱慕着泽度佐由理。三人约好造一架飞机，飞去遥远的巨塔那里看看。然而，15岁那年佐由理转学回到东京，没了目标的两人各奔东西（是的，谁要去看塔，还不是为了在女生面前显示自己，对青春期少年的心理状态抓的精准无比）。多年之后，浩纪得知原来佐由理在转学的那年就陷入了记忆障碍，这些年一直昏迷在床，一切的原因可能和巨塔有关。为了心爱的女生，重新聚集的浩纪和拓也造好了飞机。浩纪前往巨塔，取回了困在塔内的佐由理人格。
直到影片结束，观众们都会以为这是个HAPPY END，毕竟人救出来了，也完成了年少时的愿望。然而，也有少部分观众隐隐感觉不对，既然都在一起了，故事开始时浩纪为什么是只身一人前来怀念呢？
新海诚把答案写在了同名小说里。还记得电影结尾时，佐由理说：“好像失去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那是指虽然人格回来了，但年少时对巨塔的向往，以及与这份向往捆绑在一起的——对浩纪懵懂的好感，都被留在了巨塔那边。最终，两人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佐由理为了找回真正的感情，对浩纪不辞而别。
到了2007年，让无数人想炸电车的《秒速5厘米》更进一步。作为新海诚为了纪念过去恋情而制作的动画，无论是篠原明里这个名字，还是贵树在第三章中忍受不了工作压力辞职，都让了解新海诚生平的观众有种恍然感：《她和她的猫》与《星之声》中对女主的仰望仍在。在浩纪和贵树视角的叙述下，佐由理和明里都是班上极好极好的女孩，两个人甚至分别用自己的努力（造飞机、雪夜电车）成功的和女神短暂的在一起。然而新海诚在发过糖之后，转身就表示这一切都只是幻觉。就算浩纪你能开着飞机穿越战区，就算贵树你为了这份感情一直痛苦了十年，女神该不喜欢你们的还是不喜欢你们。
综上所述，在新海诚从业前十年的作品中，他描绘的爱情从“没有真爱的空虚”到“命运对情侣的捉弄”，再到“我用尽全力，女神最后嫁给了别人”，完全是一套标准的“注定孤独一生”思路。《秒速5厘米》为什么能让很多宅男感同身受，因为他们在这套逻辑里，看到了自己的过去、现在以及很可能发生的未来。其实回过头想想，电影最后的电车是温柔的，走过铁道口的两人，只有贵树回头等待，明里却毫无察觉。这并不是一个被命运捉弄而错过的故事，只是一个纯粹的单相思故事。与其让贵树追上去看到无名指上闪闪发亮的戒指，还不如把这一切当做一场误会，随着樱花消逝在风中。
四、怎比真如见一回——相遇
“你啊，你就一直那样！总对重要的事只字不提，然后摆出若无其事的标签，一直孤单一人，度过一生吧。”（秋月孝雄《言叶之庭》）
现在去niconico翻阅，还能找到《秒速5厘米》的分镜草稿动画。在这个草稿版里，贵树的配音是新海诚，明里的配音是三坂知绘子。这感觉是不是似曾相识？没错，在一次访谈中，新海诚就坦白自己的草稿动画都是和妻子一起配的音。并且根据传闻，他的女儿都应该上小学了。
2013年短片《某人的目光》，以一只小猫的视角叙述父女关系。
值得一提的是，那只小猫的名字是“小咪”，也许就是丘比的小女朋友。
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新海诚的风格在2011年的《追逐繁星的孩子》变得那么积极，甚至学起了吉卜力（虽然学的很失败）。《秒速5厘米》的结尾，只看电影的观众一般都会认为贵树是在铁道口的相遇之后，才彻底放下了那段感情。这里完全是新海诚表达不畅的锅。在小说版里，贵树其实在辞职之后就已经放下了往日的负担——
“电车通过之后，他想。她应该还在那里吧。在不在都无所谓。如果她就是那个人的话，这已经算是个相当的奇迹了。他想……等这列电车开过之后就向前走，他在心里作出决定。”
无论是与不是，见与不见。他都已经做好了“向前走”的决定。结尾处的电车对于贵树和新海诚来说更像是一个仪式，一个确认自己已经放下过去重新出发的仪式。
《十字路口》。在这几部短片中，人物、故事以及气氛都更加充满朝气。
2011年《追逐繁星的孩子》，新海诚破天荒的在故事中第一次加入了“相遇”。在他以往的故事里，人与人的关系都是静态的。阿升、浩纪和贵树所仰望的，都是停留在少女时代的女主角。故事开始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完成了“相遇”，进入了“仰望”的状态，故事结束的时候，他们依旧处于“仰望”的状态或者刚刚从“仰望”中走出来。
“相遇”则是一个动态过程，比起仰望女神的套路，Boy meet girl其实被运用的更为广泛。不论是ACG里的龙儿和大河、春希和冬马，还是国产青春片里路小雨与叶湘伦、柯景腾与沈佳宜，故事都是从一场相遇开始。一方面，这样的安排比较容易让观众产生共鸣；另一方面，相遇本身就隐含着恋爱的双方有一个平等开始的意思。比起《秒速5厘米》中贵树仰望明里，花苗和理纱仰望贵树的连锁关系，《追逐繁星的孩子》里的渡濑明日菜与心之间就淳朴的多，两人完全是因为互相欣赏才建立了友谊，完全谈不上仰望。然后爱情的萌芽刚刚钻出尖角，就被新海诚连根斩掉了（笑）。
浩纪与澄田花苗的“暗中观察”。这种偷看女神/男神的经历恐怕大部分读者都有过吧。
到了2013年，新海诚在《言叶之庭》连疏离的情绪都抛弃掉了。秋月孝雄和雪野百香里相遇在都市中的寂静庭院，逃课的他和逃避的她共处在被雨水包围的小亭。从环境看这里十分符合《遥远的世界》和《被包围的世界》里构筑的隔离空间，但两人关系的发展却完全不按套路出牌。藉由偶遇的机会，梦想着成为制鞋匠的孝雄开始把百香里当做模特，按照她的脚来设计鞋子。这种对异性身体部位的描绘和直接接触，暗示着孝雄的人物定位和阿升、浩纪、贵树都不同。他不会像前辈们一样被动等待，或者把对方当做女神捧起来，而是充满了侵略性。听到有人说百香里的坏话，撸起袖子就是干。在顾虑重重的百香里打算终结两人关系时，他直接用直球唤醒了对方。本章开头引用的那句话，既是秋月孝雄说给百香里听的，恐怕也是新海诚说给自己听的。疏离和忧郁这种情绪的确很时髦，可究其本质，却已经无法符合如今新海诚的心境了——让更多的人认识到世界的美好。
细数新海诚从业的后十年，他其实是把前十年树立起的爱情观一条条打碎，没有仰望和没有了对社会的无所适从。恰似孝雄终成设计师，百香里也站在《你的名字。》的讲台上，然后阔别多年重逢在雨停了的庭院，往日的苦涩已然被酿得醇厚，入口时也许还带有新海诚特有的哀伤，细细品味却能感到舌根处的回甘。
只不过，这场关于爱情的迷宫，还需要打开最后一把锁。
还记得笔者初刷《你的名字。》时。银幕上出现两人在天桥上擦肩而过和两人对视被电车打断时，能清晰的听到场内有不少人吸了一口气，甚至有位仁兄直接爆了粗口。笔者可以断定，这些朋友一定是回忆起十年前被《秒速5厘米》结尾所支配的恐惧。那么相隔十年两部新海诚的巅峰作，是什么让最终的结局完全相反呢？
这一次，他们（新海诚作品下的情侣）终于真正跨过了两人间的界限。
答案其实很简单。《秒速5厘米》里贵树追得再快，始终是他单方面的追逐（明里可没真正找过贵树），他甚至不清楚自己追逐的方向对不对。《你的名字。》讲述的则是——身体互换：各自深度介入对方人生的泷和三叶谈不上疏离感。整日摸胸什么的，对对方的身体了如指掌谈何女神，以及最重要的是他们之间的互相喜欢。在这个故事里，新海诚掏出了最后的钥匙，解开了单相思这把锁。为什么三叶这个人物让我们如此牵挂和感到舒服，因为我们每个人的心里其实都期望着一场如此的爱情。相遇相知，携手战胜困境，就算记忆归零还是能在某个明媚的春日，在小巷中迎来一场命中注定的邂逅。十年前的新海诚，是画出记忆让观众回味；十年后的新海诚，是画出希望让我们去期待。唯一不变，大概是《你的名字。》的套路和脑洞，依旧挺宅的（笑）。
《秒速5厘米》中贵树问出的问题，也终于有了答案：
“只要两人相向而行，不管用什么样的速度，都能飞过沧海。未来，一定有个人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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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源：爱玩网
作者：浅色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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