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刘一君。
电影《说说美丽世界》海报。
网易娱乐4月24日报道(文/森月)唇裂儿童,农村残疾人,收养的孩子,近亲结婚的爱情,城、镇、村、家,就像是递减数列一样一步步浓缩还原在《说说美丽世界》里。这部电影不动声色,不温不火,冷静而克制地叙述关于爱的故事,穿插着一个个敏感的元素。近日,电影在中国电影资料馆展映,观影结束时,电影赢来了全场的掌声,当时导演刘一君其实悄悄坐在观影的人群里,人群观察着他的电影,他观察着周围的人群。没有什么人当众认出他来,在接受专访的时候,刘一君导演告诉记者,其实这部《说说美丽世界》在中央电视台早就播放过了,在某一天凌晨的三点档。
独立电影《说说美丽世界》动用了一个颇为煽情的题材,两个农村残疾兄弟收养了一个兔唇的女婴。成泰燊饰演的盲人罗光明做了爸爸,他给女婴起名叫“说说”,本来不能说话的“说说”用说话来弥补养父盲眼的缺憾,给盲眼爸爸讲述身边看到的每一个细节。是导演也是先锋诗人的刘一君承认这是他使用的一个修辞,他要讲的是跨越时空、性别、年龄、辈分和身体缺陷的母爱。
谈缘起:三则社会新闻是这部电影的缪斯
网易娱乐:当时怎么想到拍这个片子的?跟您之前拍的所有片子都不一样,而且这里面涉及到很多元素挺让人动容的,像农村的残疾人、天生残疾的儿童,还有收养的孩子、近亲结婚,什么原因想起来去拍这个题材呢?
刘一君:因为我本身是写诗的,诗人从骨子里、灵魂深处,有一个习惯性的“难受”,总是想去探究一些终极命题——人和神的,人和命运的,人和人的,生命本体的等等。但是拍电影不像写诗,写诗有一张纸,一支笔就可以了,拍电影是社会化的,不像写诗那么简单,只有腕儿特大的导演,他才能自由到随心所欲的地步才能拿电影去写诗,拿电影去进行个人表达或进行个人的追问。我比较幸运,我不是那种导演也能自由地表达。
网易娱乐:所以选择了一个有关生命的话题。
刘一君:对,有关生命存在的,人和“神”的关系。这个的确是主题先行,然后因为偶然的机会碰到了三个故事。第一个故事是在湖南有一个老太太,70多岁了,她跟她丈夫是近亲结婚,生了5个儿子,现在还在养着这5个残疾孩子。曾经有记者说,你错一次(生下了残疾儿子),第二次就不要错了。她说,但我总希望下一个能是健康的。
在我的电影里,成泰燊饰演的残疾男青年责问他的母亲,为什么要嫁给他爸爸。她说,是因为喜欢。很多人以为我是躲避了社会问题,比如农村的贫穷。我了解那个素材,那不是社会问题,真的是人的问题,她就是深爱自己的表哥。
网易娱乐:看片的时候有一个细节特别感动我,就是爷爷和奶奶在田间劳动的时候,奶奶说:“你挑来挑去还是挑错了”,爷爷说,“喜欢你呀。”所以你其实真正想表达的东西并不仅仅是一个社会问题,而可能是一个更精神层面的东西。
刘一君:对,更人本,我不想把这个往社会问题上扯,因为我觉得社会问题有几个场域就够了,城、镇、村、家,这四个场域就把人的社会性表达的很充分了。第二个故事是我在视频网站上看的一个唇腭裂的孩子,10岁了,后来他做手术补好了,联合国医疗组织的“微笑天使计划”免费帮助这些唇腭裂的孩子做手术。记者问这个男孩,你现在最想干什么?他说他想当歌星。又问他那你能唱首歌吗?他就开始唱,那种特别怪怪的声音,正常人不像正常人,病人不像病人。我当时一听他唱,眼泪刷就下来了,这个故事对我的触动也很深。第三个故事就是重庆的两个盲人爸爸,他们也是近亲结婚生下的孩子,他们收养了一个弃婴,当然那个弃婴不是唇腭裂女孩。我的电影是这三个故事整合起来的。
网易娱乐:所以这部电影产生的过程是这样的——您先有这样的主题,有您想表达这样的东西,正好这三个素材来了,于是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刘一君:对。其实我这个电影是一部想要敬献给上帝的作品。创作这部电影是有点神奇的东西,在我特别想拍这个电影的时候,这些故事都找我来了,并且来得很齐。重庆的那两个盲人兄弟收养弃婴,一直养她到十几岁。那个故事是这部电影的一条较为完整的线索。湖南那个妈妈是过去的线,那个唇腭裂补上以后想去当歌星的孩子,那是后事。
网易娱乐:《说说美丽世界》其实是靠这个唇腭裂的姑娘“说说”把这三个故事串起来的。她应该为父亲做眼睛,她需要表达出来,但说话反而是她最不擅长的。
刘一君:对。
谈叙事:非线性倒叙营造追问悬念
网易娱乐:因为这个电影其实结构上非常明显,不是线性的叙述,不仅如此,一条线在正着说,还有一条线是在倒着说。
刘一君:板块倒叙。你看得很清楚。
网易娱乐:您在构造的时候是刻意想要做成一个这样的吗?还是说有什么其他的考虑?
刘一君:第一稿剧本是顺叙的,但是写完了以后,觉得这么拍也不会次,我现在就有一个正叙版,是发行用的,但我觉得它可能会丢掉主题的追问。人们经常会问“上帝”,问“神”,我是从哪儿来的,我为什么会这个样子,谁让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有宗教情怀的会把这一切都归于上帝和神。但是正叙版的追问不强烈,会被剧情、线性逻辑给掩盖掉。
网易娱乐:这种叙述方式在小事中营造出了一种微妙的悬念。我一直在想这个孩子是哪儿来的。
刘一君:对。但其实当你去追问的时候,一般人是得不到答案的,我们的生命更多的是怨尤和抱怨。心灵鸡汤那么泛滥,就是因为大家都觉得有病,都觉得自己人生不完整,所以有人去安慰你,给你开一个药方。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完美的生命,没有完整的,每个个体都存有缺陷。也许你的生命缺憾越大,你能爱的空间就会越大。
网易娱乐:考虑过观众的接受度吗?
刘一君:我试图从两个方向尝试一下,我想看观众的反应,哪个更能够接近我想要的那个主题。我主观上认为,导演版会更接近我要的那个东西。
谈情怀:还原“上半身”的真实
网易娱乐:冒昧问一句,您刚才一直在提“上帝”的概念,这是出于您的宗教信仰吗?因为在片尾的时候您用的其实是《大悲咒》,片尾曲一响起来的时候让人突然产生有一种找到答案的幸福感,您当时是怎么想的。
刘一君:这是来源于我的宗教感,我是一个有宗教感的人,但并不是一个教徒。罗光明在一个破道观里面捡到这个孩子;在他接孩子放学的时候,后面有一个十字架,隐隐响起了教堂的钟声;片尾曲我用的是佛教的《大悲咒》。这三个宗教,道教、佛教、基督教是我把人的信仰给外化出来。我们心中的那个“神”祂其实一直在,祂笼罩着我们的生活。我相这可能是宗教情怀在作祟。
网易娱乐:也是在人文情怀的大前提下表现出来的。
刘一君:关于这个问题我还想补充一点。前一段时间,前卫艺术,包括先锋诗歌,它更多的去还原人的下半身的真实,是物的、性灵的,向下的、存在的,我们成功地把过去那些假大空的虚假标签撕掉,把人的本性还原出来,但是这个本性是片面的。人除了下半身的真实以外,还有上半身的真实。你不可能仅靠下半身生活,你除了有性欲以外,还有理想,你有现实的一面,还有道德操守的一面,你有恨的东西,你也有爱,这才构成一种完整的东西。
《说说美丽世界》也是从人出发,慢慢向上走,从下半身出发,慢慢走到上半身,其实光明把孩子带到城里来是一个阴谋,他怕孩子找到她妈。一个人有这种恐惧感很正常,不过最后他跟女儿坦白了真相。这就是上半身的真实,基于人性的一种道德觉醒。一旦当人有了道德觉醒的时候,他的人格就有了神格的光辉,所以他反复说,他看得见光。
谈拍摄:我不想煽情赚人眼泪
网易娱乐:这个电影使用了特别多的特写,脸的特写,以及特别大的近景,一般电视里面可能会用得比较多,在荧幕上这样做就非常有冲击力,您在这方面是有特别的构想吗,还是说下意识的就拍了呢?
刘一君:我这个片子用的是比较极端的镜头,镜头也有特别宽阔的时候,人在里面显得特别渺小无力,我是用这种极端的对比镜头,象征不可摆脱的命运。比如说我们就以罗光明问他妈妈为什么要嫁给他爸那场戏为例。我当时跟演员讲,虽然你演的是个盲人,但你要努力地在质问,努力地看你面前这个人,问她,为什么你要生我?你一定要直勾勾地面对镜头,这时候我想用这样的镜头告诉观众,包括你自己,这个话题你不可绕避,它是一种巨大的笼罩,你逃不了。我最后拍了他哥哥,他哥哥瞅了瞅弟弟,望了一眼他父亲的遗像,最后没结果,他往向镜头,等于是望观众。我就想传递这个不可逃避,不可绕避的命运感。
网易娱乐:镜头都不是很张狂,有旁观者的冷静感。是怎样做到的呢?有的电影拍摄的时候,你就看得出来,导演非常想参与当中。
刘一君:我在现场导戏最大的工作不是调度,而是控制整个剧组的创作情绪。因为这个剧本是人见人爱的,无论是摄影还是演员,所有人看了他们都很喜欢,我知道他们喜欢是被里边那种生命的质感打动。人一旦被打动了以后,他荷尔蒙调动起来,他情绪会往上扬,所以我在现场是压他们的。那个演妈妈的演员是成都话剧院的,演那场戏的时候她想哭,我在旁边说,哭了我们就重来,你最好不要哭出来。她眼泪止不住,但我不允许她哭,包括成泰燊也是。
网易娱乐:她如果在那场戏里哭的话,当时观众的情绪可能就破了。那场其实很让人难受的,因为您之前铺垫过他们两个在田间说的那段对话。这个妈妈一旦在戏里放声大哭,你就是在恶意煽情了。但她没有,控制得特别的好。可能是您个人的一个风格上的体现。
刘一君:算一个风格。同时不妨说也是为了提升它的美学品质吧。对于浅表的情绪,它毕竟是浅表的,我不想赚人眼泪。
谈语言:四川话的喜感冲淡悲情
网易娱乐:这个片子里面所有的人,除了那个小学教员、大夫之外,都是坚持使用的是方言去拍,您没有回避真实的背景。现在很多导演会故意架空环境,脱离环境去讲一些东西,您是怎么去考虑的,为什么使用四川话?
刘一君:我最开始是普通话的,但是演员排戏排了一段时间以后,我觉得这个事一般的观众都会把它往悲切那儿去理解,这是我不想要的,所以我就想用方言,给它增加点喜感。我们中国最有喜感的方言是四川方言,四川人天生乐天派,语感、说话的样态、语速,就让人觉得好玩。
后来我把那一波讲普通话的演员换掉了,然后去四川找演员。后来有好多片段,因为太滑稽了我都给剪掉了,只保留了一些轻松的语感。我就是要用台词,用语言去减弱它的那种悲切,不想拍得惨兮兮的,让这个电影增加一点喜感。
网易娱乐:还挺符合中国独立文艺电影的调子,大家都讲着方言。
刘一君:对。
谈定位:尽可能尝试不同电影类型
网易娱乐:这个片子,还有前面您拍过的《壹百万》《留守孩子》,真是天壤之别。您是怎么去定位自己的呢?或者您希望观众认识的您是一个什么样的导演呢?
刘一君:表达就是娱乐,能够自由的表达就是自由的娱乐。观众娱乐观众买单,自己娱乐自己买单,谁娱乐谁买单。这个电影是自己娱乐的,投资是收不回来。我觉得尽可能多的尝试不同的电影类型,自己能够自由的表达是非常重要的。
网易娱乐:《说说美丽世界》会在影院看到吗?
刘一君:会看到。但这个片子不是特地取悦观众的,我在犹豫上不上,它的命运很可能就是一日游、二日游,让大家戏谑一把。现在年轻人怎么会关注这个东西,它会被商业霸权、商业行为所玩笑。
网易娱乐:观众能直接参与到这场戏谑里面的可能性还在后头,我觉得最有可能的是院线给您排早上5点。
刘一君:没错,它是拿另外一套话语系统来嘲笑你。
网易娱乐:现在也有一些相对的口碑上传播得比较好的独立导演和文艺片导演,他们的片子可能在中国会被禁映,但是会在国外拿奖,然后回来又被文艺青年追捧。
刘一君:我这部电影(指《壹佰万》)倒是在纽约获奖的,纽约独立电影节获奖,在美国卖得不错,但这是有公司投资的,那套运作我也不会。我这样的导演能活着就是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