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作为一个内容制作公司,米未传媒在制作期是需要全时间段投入的,“周末”的概念也就没有那么清晰。
然而有一次面试让几个管理层印象深刻,因为一个年轻人曾当着他们的面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我可以好好工作,但是我周末必须要休息,因为我要玩乐队。”
这个年轻人的出现似乎是在说,乐队不是存在于另一个次元的事,摇滚乐手也不是浑身刺青的愤怒青年。他们穿梭在格子间与茶水间里,一半的人生是996和KPI,另一半却是音符和炎炎盛夏。
“为什么要做乐队?”
“是题材选择了我。”马东说。
节目筹备了半年多,终于赶在夏天开拍。
31个乐队里16个进入下一轮,第一次录制就折腾了整整9天,产出三期。
结果出来后,吴青峰来到后台接受采访,胸前挂着的名牌印着“乐迷青峰”。在节目的设定里,他和马东、高晓松、张亚东一起组成了“超级乐迷团”,常规赛段内,每个人有十票的投票权。
“乐队最迷人的就他们在一起形成的那团空气,别人没有办法侵犯或者取代的空气。我觉得那个是人跟人之间,要音乐碰撞、个性碰撞或者创作碰撞出来的一个东西。”
这是一个乐队的节目,苏打绿乐队获得金曲奖后,宣布休团三年。
这似乎是很多乐队的宿命——组建、辉煌、争执、短暂或永久的分离。与他们相比,台上这三十一支乐队的命运,已经算得上幸运。
02.
拿了乐夏Hot1的新裤子是1998年组建的老牌乐队了。乐队最开始是三个人,2002年,鼓手去了日本;2009年,贝斯换了乐队。
玩了二十年乐队,彭磊从斜杠青年变成了斜杠中年,固定队友是庞宽和赵梦。
来接受采访的时候,他仍然念念不忘自己在节目里学会的这个词:练习生。
“当时北京每天都在组建新的乐队,好像现在练习生似的。现在练习生是个潮流,当时乐队是潮流。”
他和朋友跟着潮流来了。别人都走了,他留下了。二十多年,他忽然发现原来是“职业音乐人比较难坚持,别的事他不做,扛不住就不想玩了”。
“不想玩”大多数是因为钱的问题。
“我现在身边很多朋友在为了租房子吃饭发愁,”赵梦说,“中国的乐队太多了,大家能看到的只是很少一部分。”
“音乐圈比较穷。”更早的时候,就算是新裤子这种级别的乐队一张专辑也顶多到手一万,更别提其他没名气的。
人人都在提“摇滚的黄金年代”,彭磊反倒觉得现在还更好点。
“九十年代多困难啊,想看是一回事,没钱买票。现在一来好几万人,那时候连一百人都来不了。”
他说的是新裤子三月份的演唱会,在工体,门票一票难求。这时代好在乐队的去处多,遍地都是音乐节和livehouse。
可他还是写了一首叫《最后的乐队》的歌在工体里唱,歌词很悲伤:
“这是最后一首歌曲,唱完之后我们将离去,这是最后的乐队,再没有音乐响起。”
“为什么会写这样一首歌?”
“这些年对乐队来说有很多机会,这是我们年轻的时候想象不到的。矛盾的是,机会来了,但是你们已经是中年人了。”
不光新裤子,和他们同时代的乐队也都是一样的。大家都不是二十年前的小伙子了,又总被拿出来消费,所以彭磊说:“觉得挺伤心的。”
这不是他第一次提到“伤心”这个词,也不是第一次提到“老”。31进16的录制里,他就在演出完了说:“大家都老了,挺伤心的。”
03.
Click#15是在电话里接受的采访。《乐夏》结束后,Click#15收到十几家媒体的邀请,三个人忙到边吃饭边回答问题。和在节目上一样,还是Ricky说得最多。
“玩乐队最幸福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就是现在。又能有很多演出,又能得到相应的报酬,可以全心全意把这个东西玩儿好。”
和面孔、痛仰这些老牌乐队比起来,《乐夏》这个综艺对Click#15这样的年轻乐队影响更大。Ricky曾在复活赛里透露,乐队的粉丝涨了40倍,接到了好多演出的邀请,而且“演出费涨了三倍”。
杨策在旁边拦着:“你说得低调一点。”
遇到杨策和老崔之前,Ricky曾经有过一个乐队,并在里面担任贝斯手。
2009年的时候,这个乐队在全球乐队大赛夺冠,还在2012年前往英国7城巡演,然而回国后不久便解散了。
到北京单打独斗了很长时间后,Ricky终于捡到了老崔,又在一场演出中偶遇了杨策,Click#15自此才定下人员。
节目里有个花絮特别好玩,和Mr.Woohoo PK之前Click#15在排练室练琴,两小时一百二,杨策说:“跟他们说一声算一个半小时吧。”
少算半个小时,能少给30块。
上个乐队解散七年了,别的队友都已经没有了消息,Ricky还在玩音乐。节目中,他没有提这段经历。马东问起他的贝斯技术,他的说法是:“我也弹一点贝斯,比普通人好一点。”
但是采访的时候,他也提了几句早年的事。
“我刚开始在地下丝绒演出……那时候玩音乐就玩得挺极致的。大家演出的时候特别嗨,不管台下有没有人,特别嗨。”
在这个圈子里,乐队的聚散离合再常见不过了。“乐队解散很正常,像年轻时候谈恋爱。谈恋爱才两个人,乐队人更多。”高晓松说。
张亚东也提了:“我身边有好多队,都是今天换一个吉他,明天换一个鼓手。”
和很多契约关系比起来,乐队内部的关系其实是很脆弱的,因为谁也无法控制心。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能站到《乐夏》舞台上,尤其是那些十几年、几十年的乐队,本身就已经赢了。
04.
乐迷团里的所有人,吴青峰是和台上的乐手们经历最接近的人。
马东在整季节目里不停cue他苏打绿的“单飞不解散”,他很认真地去辩解:“这样才说明感情好啊。”
时间回到初选录完的后台。三天的录制容量太大,吴青峰努力回忆着当天乐队的表演,明显有点累了。
但是提起新裤子两名乐手跳水的时候,他突然打起了精神。
“哦哦,我看到了,然后那个鼓手就摔下去了,非常尴尬地自己找到路回去。”
“你跳过水吗?”
“我没有,但是我有把家凯(苏打绿吉他手)送下去,他就是半路掉下去。所以我看到那个鼓手掉下去我就忍不住笑了出来,因为我想起了家凯。”
苏打绿最初是校园乐队。青峰和两个同学一起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刚好一个会弹贝斯,一个会弹吉他”。
他不会乐器,但嗓音很好,于是做了主唱。毕业之后乐队本来要解散,却因为参加了海洋音乐节,被当时的制作人看中。本来已经决定去做编辑的吴青峰,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但是其实是挣不到什么钱的。青峰算了笔账:“以前苏打绿唱一场校园可能两千人民币,那跟公司四六拆账,再除以六,一个人就是两百块。”
两百块,“吃个饭也没了”。
Click#15也提过这个事。但是他们除了乐队以外有自己的工作,Ricky也反复强调他们不是穷,只是说玩音乐没赚过钱。所以对他们打击更大的,还是没人看。
Click#15早年在无锡演过一场,“我们三个人,台下三个人,那就不是失落的问题了。”
几百万人的无锡,就去了三个,Ricky说:“我以后再也不去了。”
两百块,三个人。
“那为什么还要组乐队呢?”
05.
“你知道《海贼王》吧?”蒋晗问,他是海龟先生的贝斯手,“它是说跟一些伙伴去组成一个海贼团,去实现一个梦想。对我来说,乐队特别像一个海贼团,大家一起去做一个喜欢的事。”
海龟先生是一个特别时髦的乐队。蒋晗私下接受采访也戴着墨镜和耳环,和在节目中给人的第一眼印象一样——不太好惹的摇滚巨星。
但是一开口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他们和旅行团都来自广西,讲话慢悠悠的,还带点冷幽默。问他:“有网友说主唱或者吉他手长得帅的乐队容易火,你怎么看?”
蒋晗说:“我不帅吗?一直说他们。”
他们和旅行团是同时期的广西乐队,不同的是,当年旅行团选择北上,他们留守西南。
不过那时广西的音乐环境也不好,他们在巡演途中发现成都是个好地方,就此驻扎下来。
天府之国,又赶上音乐节,他们发展得一直不错。
而与他们演出时的放松与荒诞比起来,旅行团会显得特别敏感温柔。网上总有人问:“旅行团怎么这么爱哭啊?”
他们不止因为别人的演出哭。
少年时代主题赛,旅行团选择改编《鲁冰花》。“家乡的茶园开满花,妈妈的心肝在天涯”一出来,主唱孔一蝉完全控制不住地跪地大哭,到结尾都是由子君、韦伟和徐彪和声唱完的。
2005年,孔一蝉和乐队第一次到北京,录的demo被摩登天空看中。他们去公司的时候到处拍照,公司里的人说,你们好像一队游客啊,要不就叫旅行团吧。
说起遇到的困难,孔一蝉也是温温柔柔的,没什么戾气。
“就是水土不太服吧,南方人来这边,气候饮食,人生地不熟。当时才二十出头,很多事都是没有经验的。”
一群二十出头的年轻男生,突然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无亲无故,赖以为生的只有音乐,身边的只有乐队的朋友。
度过了这样一段日子之后,旅行团的几个人站在那就会让人觉得,他们谁也不能失去谁。别的乐队都会有一个主要发言人,旅行团的几个人把话筒传来传去,大家都有话想说,也愿意说。
“乐队两个字来拆分,首先是队,其次做出来的才是乐。”孔一蝉说。
排练鲁冰花的时候,孔一蝉觉得改编的方向出现了问题,把纸揉成一团离开排练室。韦伟看见了赶忙说:“你先休息吧,我们想一下办法。”
排练室里乐声没有断,孔一蝉靠在门边听队友一点点地磨,情绪慢慢就缓和了。
“因为我们是一个团队,”孔一蝉说,“当你陷入困境,其他人还在创作的时候,你就去听一下他们在干吗。我在屋外就一直在听,曲子在变得舒服,变得不一样。”
“一个人的时候很自由,因为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青峰说,“可是一堆人的时候,像我,其他五个人会带我去到我想象不到的地方。”
“最怀念苏打绿什么?”
“就是其实没有赚到什么钱,但是大家即使跟团员借钱吃饭还是笑嘻嘻的。那个有难同当的感觉,很好。”
06.
决赛后的夏日音乐派对,来了很多人,之前说想演一场的大张伟也到了现场,又蹦又跳的唱了一首《傻了吧》。
演出一开场,大红屏幕往外弹“PUNK”,大张伟站在舞台中央,和十几岁的时候好像也没什么变化。
彭磊在底下看,边看边乐,口是心非地问高虎:“土摇土吧?”
97年之前,中国的摇滚乐经历了红磡的顶峰,又在魔岩三杰神话破灭后坠向低谷。新世纪要来了,一群年轻人组成的乐队突然出现在观众视野里,有新裤子有花儿。后来人们叫他们“北京新声”,按彭磊的话,他和大张伟是“同级练习生”。
那天彭磊唱的是《我们的时代》,全场都疯了,结果彭磊唱完了说:“想到我们青春不再了……真的躁不动。”
他是喜欢玩音乐的,但是又总觉得自己老了。
采访的时候让他对未来预期,他原话是:“希望有新的血液打破现在这个中年人上岗的局面。”
问他:“乐队的夏天会来吗?”
他说:“希望来,就是希望不要来得也快,去得也快。”
拧拧巴巴的一个人。
别人劝不了,也不好劝,反倒是那天把大张伟急得上蹿下跳。他说彭磊:“永远别说自己躁不动了,这件事简直是扇自个儿青春嘴巴。”
彭磊必然是不想挨嘴巴,于是特别老实地问他:“那你来跟我们弹吉他好不好?”
这时候离花儿乐队解散正好十年,北京新声散落天涯。大张伟多少年没正经演出了,弹吉他把手弹出血,下了台特别兴奋地走来走去:“天天录节目,录得我都快疯了。我能这样演出,我觉得我又活了。”
时光重回上世纪,花儿乐队是一帮不到十八岁的小孩,玩朋克玩得风生水起。那时候没有互联网,所以唱片业还很发达。有很多很棒的音乐人,他们都还很年轻。
亚东在节目里说:“当年大家都是小孩,觉得2000年要来了。大家对那个2000年充满了期待,觉得一切都会变很好。”
他哭了一会,说:“结果就是我们都老了。”
面孔乐队1989年成立,到今天已经三十年了。他们来参赛那天,导演组列队鼓掌,因为“觉得我爸来参赛了”。
陈辉陪着这帮小年轻折腾了一个夏天,把自己折腾得有点惆怅:“看见他们(新乐队)没觉得自己老,但会想起自己年轻过。”
朴树来唱了一首《No Fear in My Heart》,节目没录完就走了,临走前说:“我挺为大家高兴的,乐队真的不容易,等这个夏天等的太久了,希望大家都好好活下去。”
然后他说:“我岁数大了,我得回家睡觉了。”
一代人终将老去,但总有人正年轻。
这是刺猬的歌。
第五场的时候,盘尼西林唱了朴树的New boy,那是1999年张亚东帮朴树制作的。
他节目后接受采访,说:“看到盘尼西林,我觉得时光好像没有改变一样,永远都有人是年轻的,永远有人是new boy。”
很多人走了,但是更多人在来的路上。
你说这个夏天到底留下了什么呢?
酷热,躁动,沸腾的人海。好像发生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株蒲公英被吹散了,种子飘向了海角天涯。
乐队的夏天到了吗?
那些在这个夏天拿起吉他的少年们,会在许多年后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