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去年6月5号建组，8月1号开拍，到今天没拍完呢。”
剧组如战场，明天才是收官之战。康洪雷导演在杀青前夕来接受采访，明显还没从拍戏的亢奋状态里走出来。
他说的是已经接近拍摄尾声的电视剧《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
《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工作照
这九个字代表的本是一首歌，多年来唱尽草原儿女的乡愁。而在这十个多月里，康导带着剧组三下草原，将情怀扩写成一部民族题材的电视剧。
“这部剧讲了什么呢？”
“你这个问题太大了，我用四五年都没回答出来。我怎么能用一句话来讲一个将近50万字的东西呢？”
跨度大，难概括，这是康导作品的特点。从他第一部独立执导的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开始，“记录时代一角”贯穿了他的创作生涯。
而这么多年来，能做到“记录时代一角”的影视剧，几乎都凭借良好的口碑流传了下来。
比如与《激情燃烧的岁月》同年播出的影视剧《大宅门》，讲述了以同仁堂为原型的百年老字号“百草厅”的兴衰。
《大宅门》剧照
《大宅门》第一部四十集，从清朝覆灭讲到九一八事变，以一个家族的视角窥得中国最为动荡的五十年。
而这两部剧在当时又是什么样的地位呢？
这要从那个跨世纪的2000年说起。
2.
2000年之前，大陆的电视剧只在八十年代“很短暂地辉煌了一下”。随着九十年代港台潮的到来，港台剧占据了大部分荧屏。时至今日，许多人回忆童年，脑海里还是《新白娘子传奇》中洗脑版的“西湖美景三月天”和《神雕侠侣》中古天乐的惊鸿一瞥。
那是被金庸的武侠剧和琼瑶的言情剧霸屏的年代。1998年，《还珠格格》上映，主演来自两岸三地，赵薇在一夜之间家喻户晓。
《还珠格格》剧照
而《情深深雨蒙蒙》和《流星花园》的紧随其后，彻底为后来的《王子变青蛙》等台剧打稳了江山。
康导这样形容2000年前后的影视气氛：“那时候社会上传着这么一个风，说再也不能拍绿棉袄、绿棉裤了，因为今天的观众没有人看了。”
什么叫绿棉袄绿棉裤呢？
就是写军人的。
九十年代，整个社会都在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前跑，年轻人书里夹着的照片是四大天王。想在这样的环境下翻开旧黄历，着实需要勇气。
“这是我们小时候的时代，”康导说，“那在我们能有这样一个手握摄影机的时候，我们肯定就把我们对这样的时代的感受呈现出来，就有了《激情燃烧的岁月》。”
这是和“风花雪月”一样也挨不上的一个故事。坚硬，粗糙，像从广袤山野中捡来的一块石头，却在打磨后闪出耀眼的火光。
而与他同期的《大宅门》则更像一块玉，被郭宝昌导演从深宅大院中拿了出来。盒子一打开，柔润的光照穿一个家族的荣辱悲欢。
新千年刚过，这两部剧像是给了观众和影视圈当头棒喝：这才是从古老土地里生长出的作品。
3.
康导广受好评的电视剧很多，但表现当代生活的却只是《士兵突击》一个，还是较为专业的军事题材。而以《渴望》成名，凭借《奋斗》大火的赵宝刚导演，所有镜头几乎都对准的是“当代”。
“人家可能喜欢历史，喜欢用自己的智慧把历史重新诠释一下，我也不反对。但是我就喜欢表现当代，记录当代。”
《奋斗》剧照
《奋斗》是2007年的剧，前有战争题材的《亮剑》，后有军事题材的《士兵突击》。屏幕上都是硝烟炮火和铁血硬汉，《奋斗》里却蹦出一群都市男女，琢磨起买房和失业的事来。
故事从陆涛他们大学毕业开始，第一集就有人因为作弊拿不到学位而自杀，简直像是初出校门的青年们被推进残酷社会的隐喻。虽然赵宝刚导演自己也笑称这部剧“陆涛也没奋斗，向南也没奋斗”，但其中的很多情节仍记录了那时的社会节点。
比如陆涛从建筑师转行房地产，杨晓芸她妈一听能给房子打折马上掏钱的情节。如今想来，许多人当时要是能从这部剧看出房价涨势，现在应该已经过上了身价千万的包租生活了。
“我觉得我既然生下来了，长在这个时代了，又让我当了这个导演，那最终中国的电视剧记录了整个这个时代的发展。”
拍了一辈子电视剧，赵宝刚导演更像一个“拍纪录片的”。提起拍过的剧，他几乎是按着年代往下数：
“从《渴望》，《编辑部的故事》……再到《别了，温哥华》讲华人在海外的生存，再看看《奋斗》，再看《老有所依》……这一生挺有意思的，都是记录了每个时代的东西。”
这是另一种视角的记录，或许比回忆更加真实。每一部电视剧都有当下时代的影子，说到最后，赵宝刚说：“等我儿子长大了，说想了解一下中国。你也甭了解，你看看你爸爸拍的电视剧吧。”
但无论《奋斗》在2007年如何标新立异，那个阶段的荧幕正剧仍是一个“军旅时代”。出生在六七十年代的导演编剧们正值创作的巅峰期，个人与父辈的经历多少与军队有关。
采访到这里时，康洪雷导演特意纠正道：“军旅这两个字，我不太认同……电视剧的阵营当中，一个是战争题材，一个是军事题材。”
以军旅二字概括所有军队的故事并不准确。
2005年大火的《亮剑》就是典型的战争题材，而《士兵突击》则偏向军事题材。题材不同，镜头的聚焦也不同。
《士兵突击》剧照
康导说：“《士兵突击》写的是和平年代的青年军人们，在和平时代的点点滴滴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们自己奋斗的那种心路历程。他更接近我们。”
因为要接近，所以主演就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英雄。说起挑起主角的经过，康导形容道：“我要选一个唇红齿白的农村青年，一笑一口大白牙。”
这形容听似容易，但在专业演员里还真找不到。最后拿到这个角色的，是形象气质都无比契合的王宝强。
然后，这个时刻念叨着“不抛弃不放弃”的农村兵，在2006年的冬天被全国的观众所知。
《亮剑》剧照
而《亮剑》的镜头聚焦的是英雄，写的是李云龙、赵刚一样生于战争年代的军人。电视剧的最后一集，李云龙在台上说了这样一段话：
“古代剑客们在与对手狭路相逢时，无论对手有多么的强大，就算对手是天下第一的剑客，明知不敌，也要亮出自己的宝剑。即使倒在对手的剑下，也虽败犹荣，这就是亮剑精神。”
明知不敌，毅然亮剑。即使倒下，也要成为一座山，一道岭。这种气魄，是“战争片”独有的。
《仙剑奇侠传》剧照
除了战争片和军事片，仙侠剧也在当时展露苗头。从游戏改编的《仙剑奇侠传》红极一时。胡歌饰演的李逍遥玩世不恭，成了不少人心中的白月光。无论是第一部的灵儿、月如，还是第三部的雪见、紫萱，能把这么多女性角色塑造得有血有肉，实在已经吊打如今的不少“大制作”。
但遗憾的是，正如一句话所说:“本以为仙剑是仙侠的开端，结果却成了顶峰”。仙侠剧在《仙剑》之后再也没有能够超越它的作品。
与此同时，有人接过了国产战争片的火种，往更远的地方走去。
这部剧是由孔笙和张开宙联合导演的《战长沙》。
4.
说《战长沙》走得更远，并不就是说同为战争题材的《亮剑》这种把视线聚焦在战场的题材不如他。
在《战长沙》之前，国产的战争片是纯粹的男性视角。暴力，对抗，血与炮火，男女之间的描写基于原始荷尔蒙。比如《亮剑》中李云龙把对女主角田雨的追求称为“攻下阵地”。这些战争片里的感情是粗粝的，带着一种炮弹的铁锈味。如今回味起很多画面，足够震撼，但心里更多的是一种对英雄高高在上的敬仰。
而《战长沙》的故事设定就与以往的战争片有了根本的差别：
战争年代，一个大家族中每个人的故事。
因为太细腻，以至于很多人说，《战长沙》并不算战争片，应当算言情。
而这也恰恰是他“走得更远”的原因。在这个战争片里，“人”至高无上，“人”的感情至高无上。主角们做回凡人，在炮火硝烟里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他沿着“战争片”的一条分支走了过去，那条分支叫“反战”。
而在《战长沙》前，孔笙其实也是个不折不扣地“铁血”爱好者。他执导的《闯关东》和《生死线》都叙事宏大，而当《父母爱情》这部剧拿到他面前时，他迎来了创作生涯的转折点。
《父母爱情》剧照
这部剧的简介只有一句话：海军军官江德福和资本家小姐安杰相识、相知、相爱、相守的50年爱情生活。
网上有人说，这是一部中年偶像剧；也有人说，这部剧的特点就是无论从哪集开始都能津津有味地看下去。整部剧没讲什么大事，真的就是两个人一生的鸡毛蒜皮和家长里短。
这种剧，能拍吗？怎么拍？刚拿到这个本子的时候，拍惯了大叙事的孔笙导演着实有点“不愿意”。可拍着拍着，他忽然就发现了故事的魅力。
“《父母爱情》确实不像一般的传统的故事，”孔笙导演接受采访的时候说，“当时我们喜欢是因为它的台词，刘静老师确实写得精彩，特别生活。”
《父母爱情》改观了孔笙导演对家庭剧的看法，这和他后来做出的大热剧《欢乐颂》不无联系。而相比于《父母爱情》，《欢乐颂》这种讲述五名都市女性的故事要更时尚、也更年轻。
“确实是很想拍年轻一代的，自己也想做个尝试，”他这样形容当时的心情，“觉得能不能拍点都市的年轻的小孩的故事。”
以都市女性群像为主题的戏，《欢乐颂》绝不算第一个。
《欢乐颂》剧照
但之前的女性群像基本出一个扑一个，康导也给出了自己的观点：“现在女性题材写得都不够深刻，人家女孩子都不屑一顾，觉得那么浅，你拍它干嘛？”
而《欢乐颂》拍出来，虽然也有不少负面评价，但引起的社会轰动是前所未有的。
究其原因，是太“扎心”了。
原生家庭，拜金，重男轻女，随便一个话题拿出来都能辩论一整天。别的题材怎么编也算“故事”，但现实题材则更容易动真感情。屏幕里做得越“真”，观众就越入戏。虽然大家都批评第一季的服装土，但当孔笙导演他们请来时尚杂志的人帮忙做第二季后，观众反而觉得过了。
“因为离生活远了，”孔笙导演说，“觉得好像是在一个画报里，而不是生活里。”
而作为都市生活剧，《都挺好》是和《欢乐颂》有相似之处的。拍完《欢乐颂》第一部后，简川訸导演拿到了《都挺好》的剧本。这部剧的冲突甚至比《欢乐颂》还要激烈，人物面对的问题也更加尖锐。故事一上来就是一场葬礼，所有的情绪在极快的速度内爆炸。
《都挺好》海报
“这样的人物关系，是不是戏剧性太强了，不太真实呢？”
“这个多真实呀，在生活中比比皆是。”
拿到《都挺好》的剧本后，简川訸导演花了三年的时间来打磨，他在准备工作上花费的心思超乎观众的想象。聊剧本的时候，他本来以为只会有50后、60后、70后有感受，谁知道一些90后的工作人员也逐渐加入进来。
“他们开始可能没有什么，结果聊了三五天，开始说他妈妈的事，他舅舅的事，所以我觉得这种事儿是越来越多。”
《欢乐颂》出来后，还是有很多指责情节不真实的声音，但在《都挺好》后就少了很多。简川訸导演反复强调，这部剧赢在“真实”。
在别的剧组谈得上“奢侈”的围读剧本，在《都挺好》的剧组里必不可少。围读不了怎么办呢？简导直言：“那重找。”
而姚晨为了更好的饰演苏明玉这个女高管，甚至真的在苏州找到一家机床厂，去和两个搞销售的女总监待了两三天。
“你讲一个现代戏，生活里离咱们都很近。如果你要是有一点点这种飘的东西、悬殊的东西，任何一个观众都能够指出你是假的。”
这也是电影和电视剧的不同。用康导的话说，电影是在“演状态”，而电视剧则是在“演过程”、演“生活的点点滴滴”。或许演员只是稍微抽离了一会，观众马上就会看出问题。
“不能被观众指出作假”几乎成了每一个优秀导演的拍摄原则。在献礼剧《大江大河》中，这个原则同样被应用在了八十年代的布景中。在这部剧中，剧组兼职“施工队”，真的建起了符合年代背景的村庄和街道。
《大江大河》剧照
“这个戏和我的经历几乎是一样的，”孔笙导演说，“当年考大学，整个经历了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刚刚起步，当然它就有一种情感在里面。”
正是因为自己亲身经历过这个时代，每个画面更做不得假。大概是“太真了”，孔笙导演也提过，制片人侯鸿亮甚至在审片的时候看哭过。
5.
赵宝刚导演接受采访的时候开玩笑似的提过一句，说现在年轻人的眼光是“世界级”的。如今接受信息的渠道太多了，年轻人最终能够看到的是“全世界比较优秀的电视剧”。
新一代的欣赏能力迅速提高，传统媒体的主要受众却还是中老年。新的东西不停涌现，连做出过无数行业标杆作品的孔笙导演也在采访里提到自己想拍一个网剧，“像美剧一样一种尝试”。
不要惋惜传统电视的没落，它只不过是逐渐消亡的载体。只要还有人愿意拿起镜头，时代的浪潮就永远不会停歇。
拍《大江大河》的时候，孔导说过这样一段话：
“当一艘小船走在长江上，你快进入到长江口了，你必须换船。你坐上这艘大船往前去的时候，回头看一看，所有的人都是英雄。”
他的本意是在回忆改革开放的这几十年风云，可把这话拿到国产电视剧的发展史上似乎也恰如其分。打开一部又一部的国产剧，每部片子都有导演为重现一个时代倾注的心血，记载着国家和整个产业的发展脉络。
而当往昔的片尾曲再度响起，任谁却会跌进漫长的时光隧道。童年故居里夕阳斜照，天线电视的杂音永不停歇，我们在那杂音中长大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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